在黔东南旅行,最难让人忘怀的是那些穿着民族盛装的姑娘。头顶着叮当作响的银饰的少女们款款走过,似石上清泉流淌;身着盛装的女人们手牵手围成半圆跳起舞步,如彩虹坠入人间。
那是苗族哪个支系的服装,衣服上怎么能绣那么多鸟?在一次凯里举办的黔东南州民族盛会上,我被眼前几位穿着盛装走着奇特步法的少女吸引。黔东南各民族各支系的衣裳都惊艳异常,但是眼前这几位着鸟装起舞的少女却有鹤立鸡群之感。
她们来自丹寨县一支自称嘎闹的苗族 支系,所着盛装苗语名为欧花闹,汉语称百鸟衣。
送陇是丹寨县最高最偏远的地方,千百年来一直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为闭塞,诸多古老的传统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
送陇完全符合我对苗寨的一切设想:狭窄的公路在村门口戛然而止,一株如华盖般撑开的古树下立着一栋灰暗的木楼,一位着蜡染的苗家老太太扛着一箱啤酒蹒跚而过……
穿行在送陇苗寨的木房丛林,我三步一停五步一望,希望木房子拐角处能邂逅头顶银饰、身着百鸟衣的姑娘。然而非但没看到盛装苗女,就连人影都少见。
拐过一栋新修的空置砖瓦房,便进入一个小山谷。山谷最底部是一口杂草丛生的水塘,水塘边立着一栋灰暗的木屋。当我们靠近木屋时,突然有一条黄狗蹿出。我迎着狗蹿出的方向望去:一位身着苗家便装、梳着高高发髻的老太太正坐在木楼门口做刺绣。听到人语响,她放下手上的活,抬起了头。老人便是我们要寻访的百鸟衣传承人平而猫。
我今年51岁,做百鸟衣有三十多年了!平而猫坐在自家新盖起的绣楼中, 拿起挂在二楼中堂里的一件百鸟衣,在儿媳平洪针的帮助下,边穿百鸟衣边讲述自己和百鸟衣的情缘。
平而猫是送陇村土生土长的苗女。在没有被认定为百鸟衣传承人之前,她甚至没有走出过苗寨。送陇村是丹寨最偏远的地方,那时都不通公路,去一趟丹寨县城要翻山越岭走好几天。走出去,语言又不通,不如待在寨子里自在。每一句话,平而猫都需要儿媳帮忙翻译。有一些工序不容易找到相应的词汇,平而猫就默不作声地用手上的针线一遍遍给我们演示,仿佛我们就是她的百鸟衣学徒一般。她的技艺来自母亲和姐妹,而母亲又得自外祖母的传授……百鸟衣的传统手艺就是这样母女相传、姐妹相授。
送陇苗寨做百鸟衣有多少年历史,平而猫自己也说不清,村里也无人知晓,只知道这是一门世代相传的手艺。倒是在成为非遗传承人后,专门研究苗族文化的学者告诉平而猫,百鸟衣在历史上第一次一鸣惊人,是唐朝的卉服鸟章进长安一事。史载,唐贞观中,东蛮谢元深入朝。
颜师古奏言:‘昔周武时远国归欵,乃集其事为《王会图》。今卉服鸟章,俱集蛮邸,实可图写。’因命立德等图之(《宣州画 谱·阎立德传》)。原来,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盛世,苗家的这种华丽衣饰就惊艳了长安城中的庙堂朝会。
以卉服鸟章之名大放异彩的百鸟衣,能在大唐长安博得青眼,定然有它的道理。
缝制传统百鸟衣的底板不是普通材质,而是一整块上好的蚕丝板。在制作百鸟衣前,先要排丝,这是最费工时的步骤。苗族做蚕丝板不会像汉人做丝绸那样,让蚕先结成蚕茧,再缫丝、织丝绸。所谓排丝,就是找一块平整的木板,在上面画出经纬线,然后让正在吐丝的蚕按照经纬线在木板上边爬行边吐丝。蚕在爬行过程中吐的丝就自然而然在木板上镀成了一张蚕丝板。让蚕自己吐丝织绸,表面上看很自动化,其实是一件极端费工费时的事情,因为每一拨春蚕吐丝一次后,一个春天就过去了,要集齐能制作一件百鸟衣的蚕丝板,等上三四年算是少的。
摄影;李雪
经过数年的等待、准备,才真正进入更加烦琐的制作过程。丹寨百鸟衣多为长衫绣衣, 由背、肩、袖口、前胸、后背、前后摆片和衣摆羽毛束等十数个部分拼合而成;衣上的图案和纹样采用苗族传统刺绣制作,融合平绣、堆绣、打籽绣、破线绣、钉线绣、辫 绣、马尾绣等工艺,一绣经年,极尽复杂。几年的时间,一个苗家姑娘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就这样凝聚在一件华美的百鸟衣上,所 以,这样的华服自然不会是日常的消耗品。对于苗族人来说,百鸟衣是出席婚丧嫁娶等盛大活动时最重要的礼服,更是鼓藏节中参与祭祀活动的鼓藏衣,衣上的一花一鸟,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深意。
摄影:陈沛亮
百鸟衣作为这类节庆华服的统称,在苗语里,男装叫欧花勇,女装叫欧花闹。欧花勇多由概念化的牛龙或蛇龙等图案组成,欧花闹则绣百鸟图案。百只是概数,百鸟衣上绣的鸟少则几十,多则上百;鸟也只是泛指,蝴蝶之类能飞的动物形象也包括在内。嘎闹苗族支系的百鸟衣最为出名,因为嘎闹在苗语中是鸟的部族之意,嘎闹人认为自己是上古蚩尤集团中以鸟为图腾的羽族的后裔。嘎闹姑娘绣在蚕丝板上的,不仅是精美的图饰,更是这个民族悠久的历史,虽然她们自己并不一定理解这个层面的意义。
摄影:陈沛亮
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只能用尽各种办法把民族的历史记忆用不同的载体表现出来,有口口相传的苗族古歌,有水与火浇铸的苗族银饰,还有一针一线绣出的苗绣。百鸟衣则是其中专属于苗家女的,一代代苗女们跟随自己的奶奶、母亲和姐妹,在一个个细密的针脚中铭记了本民族的历史与信仰。当她们生儿育女后,这些代代传承的民族记忆,便通过百鸟衣的精美与制衣的艰辛心手相传,永志不忘。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雷虎。摄影:张律堂 等。内容来自:《地道风物.黔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