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配天地(“德配天地”:人与天地同体)

小科普 265

摘要:从诚敬之辨入手,可以探究思孟学派与程朱理学之关系。诚之本义,与信相近,而敬乃忠肃之义。《中庸》正式提出了诚者天之道的概念,这是思孟学派的重要贡献。到了宋代,敬的地位提升了。程朱以诚为天理之本,以敬为人事之本,发扬了思孟学派由天即人,由人而天的思想。荀、董、陆、王之徒,或蔽于圣王,或蔽于本心,皆非本天之学。就儒学而论,思孟以诚通天,程朱以敬灭欲,既符合圣人本天之教,又符合下学上达之序,确实是儒学正宗。因敬明诚,贯通天人,乃思孟、程朱一系之哲学特色。

关键词: 诚敬;思孟;程朱。

宋明以来,儒学渐分为四。理、气、心、情,各成一统。其代表人物,理学有程颐、朱熹,气学有张载、王夫之,心学有陆九渊、王阳明,情学有苏轼、戴震。二十世纪以来,又有冯友兰之新理学、张岱年之新气学(新唯物论)、牟宗三之新心学,以及李泽厚、蒙培元等的情感哲学(新情学)。其中,牟宗三先生著《心体与性体》,为宋明理学判教,认为程颐、朱子系统别子为宗,并且断言:朱子终身不解孟子,其心态根本与孟子不相应。牟氏这一判教,斩断了朱子与孟子的关系,而将陆王心学视为孟子学之正宗。

这里的问题是,朱子真的不解孟子吗?朱子以《四书章句集注》闻名于世,其中就有《孟子集注》。如今遽言之曰不解孟子,实难服众。牟氏别子为宗说已经遭到了许多学者的辨析与反驳,本文也反对此说,尤其反对其朱子不解孟子的说法,并尝试从诚敬之辨的角度,探究从思孟学派到程朱理学的内在发展理路,从而说明程颐、朱子在儒学道统中的正宗地位。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肯定程朱一系的儒门正宗地位,并非是对陆王一系的贬低,因为心学作为中国哲学的重要流派之一,非儒学所能牢笼。当今世界,心学对于人们人生观的塑造仍有重要意义,非本文所能具论。下面先论思孟之诚,后论程朱之敬,借此彰显思孟、程朱之间的关系,并综论思孟、程朱一系之哲学特色。

一、诚者天之道

一般人常言诚敬之道,实则诚与敬有别。《说文解字》曰:诚,信也,信,诚也,敬,肃也,忠,敬也。可见,诚与信字同义,二者可转注,而敬字乃忠肃之义。陈淳《北溪字义》敬字条曰:诚与敬字不相关,恭与敬字却相关。这就提示我们,必须分别考察诚与敬,而不能笼统地说诚敬。下面先看诚。

在《论语》中,诚字只出现了两次,分别是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论语·颜渊》)和诚哉是言也(《论语·子路》)。这两个诚字都是副词,作确实解,与本文将要探究的作形容词或使动用法的诚字不相关。《周易·乾卦·文言》两次出现诚字,分别是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和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里诚字的用法已经不再是副词了,诚与信谨忠信等词并列,可见意思相近。做人要言行谨信言辞忠信,这不过是普通的道德说教,诚字的内涵还未升华。真正开始重视诚之概念的,是《大学》和《中庸》。

《大学》八条目的第三条就是诚意,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又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在古本《大学》中,诚意章紧跟在总纲之后,乃传之首章,可见诚意的重要地位。那么,究竟什么是诚意呢?根据《大学》的解释,诚意就是毋自欺慎其独。毋自欺就是真实地面对自己,不要自欺欺人;慎其独就是在闲居独处之时,也不能放僻邪侈。《中庸》首章也提到了慎其独: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也是说在隐微之处、不睹不闻之所,君子必须保持戒慎恐惧的状态。《大学》《中庸》的诚意慎独之说,与《诗经》中所谓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女(汝),无贰尔心(《大雅·大明》)有异曲同工之妙:诚意则无贰心,慎独如有上帝。

《中庸》也讲到了一套类似于《大学》八条目的六条目,即明乎善、诚乎身、顺乎亲、信乎朋友、获乎上、民得而治。在这六条目中,诚身仅次于明善,居于第二的位置。《大学》言诚意、正心、修身,而《中庸》一言以蔽之曰诚身,可见诚身的重要性。六条目之后,《中庸》正式提出了作为天之道的诚的概念,其言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这段话在思孟学派中很重要,在中国哲学史上也很重要。它首先用天之道人之道来区分诚与诚之,并提出了性教之分,自诚明之性是天道,自明诚之教是人道。然后,从天道的角度,论述至诚的尽性、化育之功;从人道的角度,论述致曲的形、著、动、变之功。最后总结道: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可见致曲的终极功效与至诚相一致,人道可以通达天道。

关于至诚,《中庸》还有很多论述,如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至诚如神,至诚无息,经纶天下之大经等,都是在描述一种德配天地、覆载万物、悠久无疆的大境界。在至诚无息章中,有几句可以和老子相参照。《中庸》曰: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老子》四十七章曰: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可见《中庸》所描绘的至诚,与《老子》所描绘的圣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关于诚,下面一段同样重要: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诚者天之道,诚者自成,天之道即自成之道。所谓自成亦近于老子所谓自然,自然即是天。这个自成又非自成己而已,它是内外合一之道,既成己,又成物。成己成物,气象博大。

《中庸》关于诚物关系的论述值得重视,而且可以和《大学》相参照。《中庸》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大学》首章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说:致知在格物。如果将这几处结合起来看,则诚贯终始、赅本末,乃是物之天理,须臾不可离。又《尔雅·释诂》曰:格,至也,据此,格物或可解释为至诚。格物者,格至物之天理,是为至诚。至诚者通达天德,故《中庸》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杜维明先生说:诚就是处于原初本真状态的实在,是人的真实本性的直接的内在的自我显示的活生生的经验,也是天人合一得以可能的终极基础。需要指出的是,诚不仅仅是人的真实本性,它是天地万物的真实本性,它是通达天德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关于这一点,孟子发挥的尤其详尽。

孟子说:万物皆备於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是对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绝佳描绘,也即是对诚的描绘。因此,孟子接着就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诚者与万物同体,这是一种极乐境界,因此说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朱子注曰:恕,推己以及人也。这一解释有所局限,应该说是推己以及物也。如果用《中庸》的概念来说,就是成己以成物也。只有做到推己及物、成己成物,才最接近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才真正是求仁莫近焉。

孟子关于诚者天之道的论述,完全继承《中庸》: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上》)

孟子所描绘的六条目与《中庸》相一致,其所谓思诚就是《中庸》的诚之,都是人之道。总之,始于明善诚身,终于民得而治,这在《中庸》《孟子》是一以贯之的,与《大学》的明德诚意治国平天下一脉相承。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尽心知性以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知天事天以立命。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就是知天命,就可以与天地参,而达到这种境界的本源就是诚。诚则有物,诚则能动,诚则达天德。

思孟学派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对诚的发挥,这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儒学本体论的建构做出了突出贡献。孟子是思孟学派的集大成,他在《中庸》诚学的基础上提出了性善论。孟子之学有本有源,他养成了一种至大至刚、塞于天地的浩然之气,他能够说大人则藐之(《孟子·尽心下》),他还提出了天爵人爵论、民贵君轻说。在《孟子》终篇,他历叙尧、舜、禹、汤、文王、孔子群圣之统,隐然以道统自居。之所以如此,就因为孟子认识了诚(天之道),他是站在天道的立场来看天下。人以天爵为贵,自然就轻君王、藐大人了。

在思孟学派的理论视野中,始终没有抛弃天。从《中庸》的天命之谓性,到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是一种由天即人,由人而天的循环。这种天人之间的循环理论,在秦汉晋唐时代并未得到发扬。虽然荀子也讨论过诚信生神养心莫善于诚(《荀子·不苟》)等论题,但荀子的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因为他不信天道,他讨论诚不过是为政事寻找根据。西汉董仲舒有天人感应人副天数等学说,但在他的理论中,人几乎没有什么能动性,人不过是天的附属。而且,董仲舒的尊卑观念太强,距离孟子藐大人的精神太远了。汉代以后,魏晋玄学、南北朝隋唐佛学盛行,思孟学派后继无人。能够继绝学于千四百年之后的,是程朱理学。

二、敬者人事之本

北宋儒学,以二程为大宗。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程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天理与敬后来成为宋明理学的重要概念。朱熹说: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又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皆见《朱子语类》卷十二)。陈淳《北溪字义》敬字条也说:敬一字,从前经书说处尽多,只把做闲慢说过,到二程方拈出来,就学者做工夫处说,见得这道理尤紧,所关最大。由此可见敬字地位。

那么,什么是敬呢?上文已经提到,敬有忠肃之义。再参考《尔雅·释诂》恭、钦,敬也,《释训》肃肃,敬也,则敬字之本义,不过是忠肃恭钦罢了。敬的本义并不特殊,在二程以前的儒家理论中也并非重要概念。如《论语》,也不过说执事敬事思敬祭思敬而已,所敬的对象有鬼神、君上、父母、贤人等,此外还有修己以敬(《论语·宪问》)。总之,敬要求在具体的事上,保持忠肃恭钦的态度。

到了宋代,敬的地位提升了。有学者认为:相对而言,先秦儒家对‘敬’的表述还显粗疏,到二程时,‘敬’才真正被赋予深刻的道德修养内涵,拔高到身心修养、涵养心性的不二法门,成为了理学思想体系的重要范畴。这就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二程如此重视敬?二程少年时跟随周敦颐学习,就有吟风弄月的气象。张载说:二程从十四五时,便脱然欲学圣人。(《近思录》卷十四)从圣贤气象上来说,大程子一团和气,浑然天成;小程子方正严毅,精细平实。一些学者按照后世的朱陆之辨,反过来严格区分二程,不免遮蔽了二程的共同点。可以肯定的是,虽然二程气象有别,但他们对天理和敬的重视却是相同的。程颢说:

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注曰:敬者用也)。敬则诚。

这句话非常重要,是二程诚敬理论的集中概括。结合思孟学派的诚学理论,敬就是诚之,就是思诚,就是自明诚,就是致曲,是择善而固执之道。作为人事之本的敬,是入道之门,是涵养工夫所在。但通过敬,最终有望达到诚的境界,所以说敬则诚。小程子的理论,基本上继承了这一框架,但却有一个发展过程。在《河南程氏文集》中,有两篇文章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一过程。

第一篇《颜子所好何学论》,是程颐二十岁游太学时所作。在文章开篇,程颐就直接点题: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在这篇文章中,程颐几次提到诚,如中正而诚自明而诚反而诚之诚之之道等,根本没有提到敬,可见年轻时的程颐还没有发现敬的理论价值。但是程颐那种将圣人、颜子相对而论的方式,将生而知之学而知之二元区分的方法,已经潜藏了他以后把诚敬对论的理论思维。

第二篇《养鱼记》,是程颐二十二岁的作品,通过养鱼观之这件小事,彰显了他后来赖以成名的格物论。通过养鱼,程颐体会到了圣人之仁,并且感到:推是鱼,孰不可见耶?上文说过,只有做到推己及物、成己成物,才最接近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程颐这时已经隐约体会到了这种境界,并感叹道:万类天地中,吾心将奈何?二十五年后,当程颐四十七岁时,他非但没有嫌弃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反而认为自己少而有志,说:观昔日之所知,循今日之所至,愧负初心,不几于自弃者乎?他竟认为自己愧负初心,可见程颐的格物论是他终生不渝的学问。

年轻时的程颐重视诚,重视格物,为何他后来却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而不说涵养须用诚,进学则在格物呢?后半句好解释,因为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大学》),格物致知相去不远。关键是前半句,为何不能是涵养须用诚?确实不能。因为作为天之道的诚,只因敬明诚 贯通天人有生而知之的圣人才具备,乃道之终极,非入道之门。

还有一问题须在此探讨,即敬与静的区别。二程少年时的老师周敦颐,其《太极图说》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并自注曰无欲故静。周敦颐主静,作为弟子的程颐为何不说涵养须用静呢?他给出了答案,他说:才说静,便入于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程颐认为静字易入释氏之说,其实并不确切,应该是:才说静,便入于老氏之说也。《老子》以清静为天下正(四十五章)。在先秦诸子中,老子言静而不言敬,孔子言敬而罕言静,孟子言诚敬而不言静,荀子诚敬静皆言。于此可见儒家言诚敬,而道家言静;至于荀子言静,已受道家影响。故周敦颐主静之说,近于老子;程颐主敬,乃儒家本色。

最能继承二程诚敬学说的,是南宋的朱熹。他说: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朱熹用真实无妄四个字来诠释诚,可谓曲尽其妙。他又说诚是天理之本然,这就将诚纳入了理学范畴。在汉唐注疏中,诚与信二字转注,并无区别。朱熹却体会到了诚信之别,他说:诚是自然底实,信是人做底实。(《朱子语类》卷六)简单来说,诚是天道,信是人道。关于敬,程颐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而朱熹曰:敬者,主一无适之谓。很明显,朱熹是采用了程颐的解释。至此,真实无妄之诚,主一无适之敬,皆已建立,程朱理学的诚敬理论可谓完备。

那么,诚与敬如何区分呢?上文曾提到程颢说: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这已经是很精辟的区分,但稍嫌笼统。朱熹讲解得更加具体,他说:诚只是一个实,敬只是一个畏,敬是不放肆底意思,诚是不欺妄底意思,妄诞欺诈为不诚,怠惰放肆为不敬(《朱子语类》卷六)。何为诚,何为不诚,何为敬,何为不敬,已反复剖析明白。可以说,肇端于先秦儒家的诚敬理论,到了朱熹手中已经无复余蕴。

在此基础上,朱熹提出了小学习事,大学明理的理论,他说: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忠信孝弟者。(《朱子语类》卷七)小学教之以事,大学教之以理,这是一种高明的教育思想。小学习事的主要目的,是培养孩子的敬。朱熹说敬已是包得小学(同上),这与《论语》所说的执事敬事思敬相一致。大学明理的主要目的,是明天理,而诚是天理之本然,故明天理即明诚。这样,朱熹的教育理念可以换一种表述方式,即小学习敬,大学明诚。敬作为形而下之工夫,诚作为形而上之天理,已经完美地契合到朱熹的教育理念中了。

明白了朱熹的诚敬理论,再来看他最著名的观点明天理灭人欲,就更容易理解。他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卷十二)如何明天理呢?人欲既灭,天理自明。那么,如何灭人欲呢?朱熹说:把个敬字抵敌,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同上)原来,说来说去,还是在说主敬。所谓灭人欲明天理,也不过是主敬明诚罢了,哪里是禁锢人性呢?

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荀子·不苟》)自程朱理学言之,敬则寡欲,敬则诚,敬的作用很重大。总之,程朱以诚为天理之本,以敬为人事之本,前者为本体,后者为工夫,本体工夫,互相贯通。之所以说程朱理学能够继绝学于千四百年之后,正是因为他们继承并发扬了思孟学派由天即人,由人而天的思想。而这一思想,是儒家学说的正宗。

三、因敬明诚 贯通天人

通过以上两节的分析可以看到,思孟学派诠释诚,程朱理学诠释敬,恰如椭圆的两个焦点,建构了一种天人之间的循环理论。从孔子的敬到思孟的诚,再从思孟的诚到程朱的敬,儒学完成了一个彻上彻下的改造。从孔子的知天命畏天命到思孟学派的天命之谓性诚者天之道,再到朱熹的明天理,天之维度一直都在。牟宗三先生曾说:在成德之教中,此‘天’字之尊严是不应减杀者,更不应抹去者。换句话说,在孔子之教中,天之维度是不应减杀,更不应抹去的;如果有人减杀、抹去天之维度,就可以判定他偏离了孔子之教。在儒学史上,减杀、抹去天之维度者,前有荀子,后有陆王。

荀子不信天命,主张性恶。他对天变、人祅的精辟看法,对鬼神、祭祀的合理阐释,对人之气、生、知、义四属性的全面总结,以及人死神灭的生死观,对相人之术的批判,都显示出某种科学精神。关于天命,荀子最著名的口号是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因为不信天命,荀子当然不会认可性善论。孟子性善论的理论基础正是天命之谓性,如果否定了天命,性善就无法保证了。与其天论、性恶论相对应,在政治上,荀子主张法后王而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荀子·儒效》),又说礼莫大于圣王(《荀子·非相》)。天下一统,圣王最大,这就是荀子的政治学。荀子的弟子韩非、李斯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主张群臣竦惧乎下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韩非子·主道》),李斯主张定一尊而烧诗书(《史记·秦始皇本纪》)。韩非、李斯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对秦制的建立起了推动作用。皇帝至尊,明君无过,秦制就此确立。荀子抹去天之维度,其理论后果是专制法家,这是荀子偏离孔子之教的明证。

宋明时代,有陆王心学,号称直接孟子之学。陆九渊说:因读《孟子》而自得之。王阳明说: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牟宗三先生也说:象山与阳明则是孟子学之深入与扩大也。这就营造出一种声势,即陆王得到了孟子真传,而朱子则未得。但是,朱子真的不解孟子吗?朱子批评陆氏是禅的理论依据,其实正是天:

且如释氏擎拳竖拂、运水般柴之说,岂不见此心?岂不识此心?而卒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者,正为不见天理,而专认此心以为主宰,故不免流于自私耳。前辈有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谓此也。

这里的前辈正是程颐。程颐、朱子以本天为儒学特色,儒释之分,只在本天还是本心。孟子之学乃天命谓性尽心知天的本天之学,而陆九渊发明本心、王阳明致良知都是本心之学,他们所谓心即理,实际是说心即天。因此,陆王可谓蔽于心而不知天。心即理心即天等说法,正是减杀、抹去天之尊严者。牟先生既明于此,却仍然坚持陆王是孟学,并指责朱子终身不解孟子,似乎有些矛盾。

纵观儒学史,孔子之后,思孟、程朱皆本天之学,而荀子隆礼(礼莫大于圣王),陆王本心(心即理、心即天),都偏离了本天之学,都不是儒门正宗。这里还要再提到董仲舒,他主张天人感应,表面上看是本天,实际上是尊圣王。董仲舒对册汉武帝,主张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汉书·董仲舒传》),与李斯的烧诗书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是为了维护圣王的大一统。上文已经提到,董仲舒的尊卑观念太强,他所说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春秋繁露·阳尊阴卑》),几乎就是韩非子的翻版。因此,董氏实近于荀子,外儒内法,并非本天之学。

综上所述,本天本心与尊圣王可谓中国哲学的三个重要流派。《周易·系辞下》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若以此三才立论,本天者属天,本心者属人,尊圣王者属地。属天者畏天命、明天理,属人者明本心、致良知,属地者法圣王、黜百家。荀、董、陆、王之徒,或蔽于圣王,或蔽于本心,皆非本天之学。就儒学而论,思孟以诚通天,程朱以敬灭欲,既符合圣人本天之教,又符合下学上达之序,确实是儒学正宗。因敬明诚,贯通天人,乃思孟、程朱一系之哲学特色。

摘自:《中国哲学史》2022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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