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结束后,苦难业已成为昨天,我们因落实政策返回故乡山东济南。母亲那时已离休,闲着没事整天看着孙子做作业,她又对孙子念叨起同样的话:你爸爸因政治运动耽误了学业,没念上大学。孙子,你要圆奶奶的梦,说什么争口气考上大学,奶奶把裤子当了也要供你读书!那是她的伤痛,她的遗憾,母亲永远不会忘记!1998年,我的儿子于晨曦,以优异成绩考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终于圆了奶奶一辈子念叨的大学梦。可惜她已于一年之前患肺癌与世长辞,骨灰安放在济南英雄山革命公墓。我曾看过一篇外国医学专家写的研究文章,那上面说抽烟和酗酒并非致癌的主要因素,一个人长期抑郁才是致癌的主要因素。因为父亲的死,母亲后半生都生活在文革的阴影之中,更多的是对往事的回味,郁郁不乐,否则她老人家怎么会到头来身患绝症。三十年前一场文革运动夺去父亲的生命,三十年后文革的阴影再次夺走母亲的生命,我怎么能不对这场浩劫深恶痛绝,终生终世都不原谅!遗憾的是死人也有级别限制,致使母亲不能和父亲守在一起(父亲是厅级干部,骨灰安放在二楼灵堂,母亲是科级干部,骨灰安放在四楼灵堂)。中秋节前夕,姐姐妹妹领着我的儿子,带上北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复印件去英雄山革命公墓祭奠老人。姐姐妹妹将二老的骨灰请出灵堂,摆在青松翠柏下的石案上,擦过骨灰盒,点燃三炷香,默默地鞠了三躬寄托哀思。奶奶,爷爷,我代爸爸来看望你们,他让我告诉你们,当年的梦想如今终于实现了!四面群山肃立,默默无语。儿子献上鲜花之后,将入学通知书复印件点燃。火苗升起来,并不明亮,纸灰缭绕着,虚虚地冒出青烟。静默之中,天空突然掉下一阵雨点,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噼噼啪啪落在母亲的骨灰盒上,大家都惊讶地四下张望,以为水车浇树溅落的水点。那一天风和日丽,没有风,没有云彩,只有鸟儿在山间啁啾。灵堂周围阒无人影,稀稀落落闪烁着一些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一片肃穆岑寂,根本没有洒水车浇树。可母亲的骨灰盒上,确确实实落上了几个大大的雨点!儿子来北京后对我说,这是奶奶收到我上大学的消息,喜极而泣了!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以为他们迷信,晴天落雨的说法绝对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怪事,怎么可能?姐姐妹妹也来电话证实此事,说得神乎其神。我反复询问儿子,当时你确实看到晴天落雨了吗?儿子搓着手信誓旦旦:反正我亲眼见到了,那是苍天的泪,信不信由你!按亲情我理应相信,绝对应该相信。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的爱,至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出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对母亲的印象,成为我神圣的记忆。我确信,即使母亲的灵魂早已升天,她还会在天堂关注着我,心贴着我的心一起跳动,无论我走到哪里,她总在我身边,时时刻刻为儿子担忧……再后来,我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了,竟震撼得全身心颤抖。那时我伫立在窗前,仰望苍穹,想着自己的母亲,一支接一支吸着香烟,一直待到天黑,月亮显得发红,低低的悬在树梢━━儿子说得对,儿子说得对━━那是我饱经苦难的母亲喜极而泣,那是苍天之上的慈母泪,唯恐,唯恐打湿了人间!为此,我写下纪念母亲的诗歌《中秋节》:
小时候盼过节盼母亲早早瞄着天色系上带蓝色小碎花的围裙把炒勺掂得叮当作响她倒满大肚子酒壶放进开水里温起来摆好一桌子菜肴我便偷偷地喝上口酒辣出一大把眼泪和鼻涕母亲总是微笑着拿起筷子夹几块鱼肉给我压酒解馋并举起巴掌在头顶摇晃说我长大了准变成醉鬼我知道她不会真生气的因为酒香飘散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敲响家门了
现在怕过节每当母亲温好珍藏的名酒桌上依旧摆双筷子斟满自己面前的酒盅虽然她从来滴酒不沾只是默默地深吸着酒香用手指梳理起鬓边的白发任孙儿缠磨吃这个要那个也无法使她露出微笑我的神情也像苍茫的暮色心里泛滥着说不出的滋味我真想惹她气得发抖——抢过酒壶喝个烂醉无故打孩子两巴掌尽管我知道,只有这时她才又是一个妻子了……